第七章

　　“月里雷，遍地招贼。”月里不雷，也是遍地招贼。有些穷苦人家，不甘心饿死，为了弄吃的，为了活命，偷。偷吃的，偷穿的，偷用的，偷粮食，偷庄稼，偷富户，也偷穷家，只要得。大的贼，小的小偷。有的贼有师傅，有门派，有辈份，有行话，有行规。大多数是生长的小偷小摸。“富怕贼”，富有的小财东怕贼偷。穷蛋不怕贼偷。因为他们家本就没有钱的东可偷。小偷本就不惦记他们。可满囤爷也怕贼偷。满囤爷认为虽说自巳家也是穷人，可不是穷得叮噹响，家里还有十亩地，有点儿粮食，有头牛，还有犁子、耙、牲套，······-他还听说，贼有贼的规矩，到某家作案，不得不得，不能而归。无论拿点儿啥都舍不得呀。谁是贼？额头上没贴帖儿，脸上没写字儿。“不怕贼偷，就怕贼惦记。”贼是不是惦记我家呀？不道。贼哪一夜进我家呀？不道。满囤爷天天惦记着这些问题。是夜间。唯一的办法就是牢记上辈儿人传给他的那句话：“夜夜防贼。”天晚上睡觉前，关上头门儿，插上门闩。这是天晚上必的。这只是隔隔熟人儿，隔隔好人，本隔不住小偷儿。比较有效的方法就是踏踏实实地睡稳觉。到了庄稼快熟的时候，满囤爷两头忙，既要看家，又要看庄稼。在家，怕庄稼人偷了。在地里，怕家人偷了。又要顾地里的庄稼，又要顾家。在夜间，满囤爷从地里跑到家，又从家跑地里，家，地里，地里，家，来跑。偷庄稼，有的是单独一个人小小闹。有的是一帮人结成伙儿去偷。他们有分工，有一个或两个人“掂杆儿”。在这一伙儿人中，挑选一两个会武术的，力气大的，麻利的，拿着蜡杆儿或红缨枪，找到看庄稼的人，用家伙逼住他们，不让他们动，不让他们吭，其他人可以大胆地去偷。估计偷得差不多了，偷庄稼的人经离开了，掂杆儿的慢慢撤来，到家里分赃。只有找到了看庄稼的人，偷着大胆，心，敢偷。掂杆儿的找不到看庄稼的人，是不敢偷的。看庄稼的人怕掂杆儿的找到，总是藏得严严实实的。可人睡着了一呼噜，哦——，看庄稼的人在那儿呢。还是掂杆儿的找到。满囤爷睡着了不呼噜，如果有人偷庄稼时，掂杆儿的找不到他，一人不敢偷他们家的庄稼。可就这样，满囤爷总还是从家跑地里，从地里跑家，不停地来跑。平时，地里庄稼不成熟的时候，满囤爷无论天活儿多累，夜间睡觉总是睡不踏。总是刚躺下不久，习惯性地醒来，摸起枕头边儿上的梆子敲一阵。这对梆子是的工。这也是祖上给他留下来的。敲梆子，意是告诉小偷儿:俺家来呀，俺还没睡哩。敲一阵梆子，一转子就又睡下了，睡醒了，敲一阵梆子······就是大年三十夜间，满囤爷照样醒来敲梆子。
　　当地传着这样句话：“穷怕客”，客人来了，是好事儿啊。是招待招待呗。招待客人，是用酒用菜呗。富人家招待客人个啥呀，家里面有钱有粮，想买啥就买啥。富人家是不怕客人的。穷人家就不一样啦。客人来了，多少天没有见面儿了，见了面儿当然满心喜悦啦。可客人来了，发愁没啥招待客人。按照一人家招待客人的方法招待客人吧——煎鸡蛋灌酒。煎一碗鸡蛋，灌一壶酒。这是一人家平时待客的标。这个标不高。可满囤爷心里却隐隐觉疼——有些舍不得。灌一壶酒，得用二三升粮食，够全家人吃两天。煎一碗鸡蛋得用十来个。这十来个鸡蛋如果换成盐，够吃多少天。如果换成洋（煤）点灯能用多少天。如果换成洋火（火柴）能用多少天。一这个细账，满固爷实心疼，有点儿舍不得。满囤爷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。处于脸面，不舍得也不行，只有忍痛破费了。次客人来了煎鸡蛋时，满囤奶奶总是反合，一个鸡蛋也不舍得多煎，一个也不能少煎。多煎一个不舍得，少煎一个盛不满碗，不好看，生怕人家耻笑小。鸡蛋煎好了，孩子们当然馋了。满囤奶奶一点儿也不含得让孩子们尝尝。孩子们一尝，碗就不满了。孩子们都很听话，谁也不要尝尝，这是他们习惯了。等客人吃过饭了，碗里剩下一点儿菜儿，满囤奶奶给孩子们分开，个孩子都尝尝。于满囤奶奶，这一点儿菜儿就轮不到尝尝啦。菜端上了，酒倒上了，满囤爷让得热火朝天。客人谦让，不肯吃喝。喝酒时一喝一点儿，吃菜时一夹一点儿，生怕喝酒喝得大了，夹菜夹得多了，让人笑话穷气，没有吃相喝相，人人都有虚荣心，人人都爱面子。则，客人也明，道主人家穷，菜不舍得，的菜少，估计孩子们连尝都没舍得尝。哪忍心狼吞虎咽，大吃大嚼，不给孩子们留点儿菜呢。
　　满囤爷家逢过年过节时，总要烧香磕头。烧香磕头时总要祈祷神灵“佑一家少平”。这句话说了，就是让一家少生病生灾。满囤爷怕家里有人生病，也怕自生病。在那个年代，医疗条极差，缺医少药。药品，只有中草药。医生，只有中医。中医，是一项伟大的医学宝库，是中华民族的骄傲。可医生缺少，水平。寥若星晨的个医生，其中一部分是庸医，混饭吃的江湖郎中。在药铺里坐诊的医生也没过专门训练，没过高人点，只是囫囵吞枣似的看过本儿医药学书，不甚理解，并不通中医理论的髓，甚连本的“十反，十畏”都掌握不好，水平极。这样的医生说他不会看病吧，也懂得一些。说他会看病吧，医术也不怎么样。有的给病人用了药不见效。用反了药，丧了命，时有发生。医生治不好病，总爱说这样一句话：“治了病，治不了命。”他治不好病，他不承认自的医术，而是说你命该死，命中注定，把责推到“神”上，推到本人的命运上。满囤爷家没有谁得过大病。满囤爷经常听说，某某村，某某人，得了病，没治好，死了。某某村，某某人，得了病，没治好，死了。满囤爷嘴里不说，心里担忧。有些话他不说出来：如果我，或家里谁得了病，能不能治好？能不能像某某人那样，治不好死去？一情况，坐诊的医生和开药铺的是两事儿。开药铺的是卖药的，是买卖的人。坐诊医生是药铺掌柜的（板）雇用的。医生，一是救死扶伤行善事的，二是协助板卖药的。坐诊医生看了病，开了处方，到定的药铺去拿药。开药铺的是买卖的，是人。奸奸，不奸不，无不奸。人的同征是唯利是图。因此，在医药极端缺乏的社会里，“黄有价药无价。”行生意，买卖双方都要讨价还价，唯独到药铺里去拿药不讨价还价，要多少，外拿多少。当一个人到药铺去拿药，拿好药，掌柜的习惯性地拨起盘，五个乱动，盘珠子噼里啪啦乱响一阵，也不道是按么拨盘，也不道了多少，也不说多少，反过来问拿药的人带多少钱。当拿药的人说出来所带的钱数，掌柜的总是说，就这吧。意是你带的钱还不够。就拿这些吧，剩余的部分给你减免啦。不拿药的人带多少钱，都是不够。如果去拿药的是个穷人，要得还少些。如果去拿药的是个富人，要得钱就多啦。药费高得惊人，有的一付药得用粮食，有的一付药要用一粮食。有的人家，得了病，拿不起药，只有等死。这样的事儿屡屡不鲜，满囤爷也时常听说。医生给病人开的贵重药材，有的黑心板拿药时减量，甚不拿。药是治病的，救命的，而奸为了赚钱，置病人的生命而不顾，人面兽心，赚黑心钱。满囤爷当想起这些，总是愤愤不平，“哼，这是啥道。无”这些，满囤爷虽说没经过，可也时常听说过。胆小怕事的满囤爷咋能不害怕家人自得病呢。
　　其实，满囤爷最怕的是日本鬼子。
　　“”事变后，二十军全军勇士们奋起抵抗，浴血奋战，英勇杀敌。杀得日本鬼子鬼哭狼嚎，尸体遍野，杀出了中国人民的气，杀出了中国军人的威风。但二十军不是蒋介的嫡系部队，是一杂牌儿部队。国民党第三次代表大会制订的线是“攘外必内”。二十军也属“内”之，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削弱二十军。二十军是孤军作战，没有援军。军队得不到补充，物资得不到补给。而面对的是上最凶残的敌人——日本法斯。在敌我弱，力量悬殊极大的情况下，二十军的勇士们难以抵挡侵略者的疯狂进攻，不得不撤。随着二十军撤，日本鬼子紧逼，蜂拥而。天上是飞机，飞机肆无忌惮，超飞行，得乎能碰着杨树尖子。飞机的呼啸声是那么尖厉，是那么吓人，吓得人头皮发麻。飞机上有机关枪，枪子儿大，见人就。到树枝上，树枝折。到人的胳膊上，胳膊折。到人的腿上，腿折。到人上，就是一个大血窟窿，人马上就死。……飞机上还扔炸弹，炸弹是那么厉害，那么响，炸弹一响，炸一大片，一炸一个大坑。飞机过处，树炸倒了，房屋炸塌了，人炸死了，到处是一片火，是一片炸弹坑。地面上，前头是坦、装甲车。坦、装甲车上有机关枪、大炮。坦、装甲车一边，一边用大炮轰击，用机关枪，机枪像刮风一样疯狂扫射。庄稼地里坦、装甲车轧出一条条。顺着坦轧出的，开过来一辆辆汽车，有的汽车上着一车一车的日本兵，有的汽车上不的是啥，用帆篷盖着，有的汽车后面还着炮。日本鬼子架起大跑，朝着一座座村庄开炮。一个个炮弹在村庄里爆炸，一个个村庄一片火，一个个村庄变成了废墟。后面是日本鬼子的马队（骑兵）。一匹匹高头大马上骑着凶残的日本鬼子，日本鬼子举着明晃晃的马刀，横冲直闯，见人就用马刀砍。不有多少人死在了日本鬼子的马刀下，不有多少人的尸体日本鬼子的战马踏烂。后面是日本鬼子的兵。一个个日本鬼子穿着大皮鞋，戴着钢盔，中拿着枪，枪上着明晃晃的刺刀，有的鬼子扛着小钢炮，有的鬼子扛着机关枪。日本鬼子闯进了村里，见了人，远处的用枪，处的用刺刀扎，鬼子杀死了一批又一批无寸铁的人、妇女、儿童。日本鬼子杀人乐，用刺刀挑着小孩儿玩，村庄里的屋子、柴火垛，泼上汽点着。日本鬼子还糟踏妇女。日本鬼子所过之处，哪里没有杀死的人、儿童、妇女？哪里没有躲着的尸体和血泊？哪里没有糟踏的妇女？哪里没有烧塌的房屋？哪里没有冒着烟儿的灰烬？哪里没有新坟？日本鬼子到一处，制出一起起残忍的血腥大屠杀。小区，这个村庄离这里远些，日本鬼子在小区大屠杀的场景，满囤爷没亲眼见，只是后来听幸存者描述。甘露离这里，只里。日本鬼子在甘露大屠杀，满囤爷也没在场，也是后来听幸存者描述当时的情景。大屠杀后，满囤爷见了屠杀后的场景。有一天，来了许许多多的日本鬼子，有骑着大马，举着马刀的骑兵，有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的兵，有的日本鬼子还端着机枪，从四面方把无寸铁的姓赶过来，中到了甘露村其围。有壮年，有头儿婆儿，有妇女，有儿童，黑压压地一群又一群。鬼子的骑兵，催促着战马，在人群中横冲直闯，挥舞着马刀，砍下了一颗无辜的人、妇女、儿童的头颅。战马踏着血泊和尸体。日本鬼子的刺刀，扎进了人、儿童、妇女的胸膛。日本鬼子的机枪，枪喷着火，向人群疯狂扫射，一串串子弹射向人群，射进了人、儿童、妇女的躯和头颅。甘露，村庄不大，只有两水井。没死的人，日本鬼子抓住，一个一个填在井里，两水井填满。井的人，用磙庄住，浇上汽，点着。井底下的水淹死了，中间的闷死了，上面的火烧死了，两水井填满了，日本鬼子抓住一个个活人，塞进屋子里，塞满了屋子，把门子在外面一搭，泼上汽，点着，把一屋一屋的人活活地烧死。村子里，田野里，到处是尸体，到处是血泊。有的是鬼子的骑兵砍死的，有的是鬼子的战马踏死的，有的是鬼子的刺刀扎死的，有的是鬼子的机关枪死的，有的是鬼子填到井里淹死的，闷死的，有的是鬼子塞进屋子里烧死的。到底死去了多少无辜的姓，无人道。满囤爷见了那个场景之后，夜都没有睡好觉。那一次，吓得满囤爷也够呛。那天是月初三。月初三是村会。这是个古庙会，初二起会，初四了会，初三是正会。正会成得很好，赶会的人多。满囤爷也去赶会了。会上还唱着大戏。有的闲赶会，有的去看戏，有的去喝酒，有的去赌博，有的去买，有的卖，村这个乡下镇，经济还不萧条，是月初三会上，各行的买卖成得都是挺好。有粮行，有牲行，有木料行，有锦货篷，有摆地摊儿的，有沿街卖的，有挑担推车的，还有丸子汤锅、烧饼炉子、牛肉车子、凉粉摊儿--------大街上人多得很，挤扛不动。满囤爷不想在人窝儿挤扛，就在会场不远的地方的树荫下面凉。这时，天快响午了，满囤爷坐在树荫下盹。突然，传来了尖厉的飞机的呼啸声。飞机的呼啸声，惊醒了盹了的满囤爷：啊！——飞机！两架涂着红头的日本飞机来啦。人们听到了飞机的呼啸声，会场上的人群可炸了。人没飞机快，会场里那么多的人散是一时分散不开的。会场上人那么地稠密，怎么也逃不，怎么也躲不开。飞机投下了一串炸弹，有两颗正落在人员稠密的会场上。炸弹爆炸了:闪着火，腾起黑烟，弹片横飞，发出巨大响声，震得围的房屋咯吱咯吱地摇晃。炸得人们的尸体，人们的胳膊腿，摆难儿的筐子、篮子、篓子、盆子，锦货篷里的匹杂货，卖牛肉的车子，卖烧饼的炉子，卖丸子汤的锅，卖凉粉的盆子碗，漫天飞舞。炸出两个大坑，又大又，渗出坑黑绿水。幸亏满囤爷在会场外面的树荫下乘凉，否则也难逃厄运。满囤爷幸免，没炸着。满囤爷一见这场景，当场可吓呆了，吓傻了。
　　日本鬼子的大部队继续推进，留下一批日本鬼子在这一地区长驻扎了下来，他们的占领区域。附的大镇，日本鬼子都建了点。点里盖着炮楼。炮楼外有铁丝网。炮楼上有枪眼。炮褛旦有鬼子，有皇协军，有“二方面”。他们里都有枪，枪上都带刺刀，明晃晃的，怪吓人的。点与点之间有公，有电话线，这是当地姓的最大祸患，也是满囤爷他们最大的病痛。点里的日本鬼子和皇协军经常出动，到附的村庄里去骚扰------不外乎杀人，火，奸妇女，抢东，害得人们天惶惶不可终日。满囤爷他们哪还有心活儿呀，天天想着躲避日本鬼子。一听说日本鬼子来了，不看到看不到鬼子，赶紧逃命，无标地跑。跑，也没地方跑。躲，也没地方躲。无论跑到哪里，躲到哪里，照样逃脱不了日本鬼子的追杀。胆小善良的人们，穷凶恶极的日本鬼子吓破了胆，一听说日本鬼子来了，都吓坏了。常爷听说日本鬼子来了，吓得想呕吐。福爷听说日本鬼子来了，吓得想大。满囤爷听说日本鬼子来了，吓得腿肚子抽筋。满囤爷想，上有狼、豺、虎、豹。这些野兽凶狠残忍，吃人。上又有了日本鬼子。日本鬼子杀人，火，抢东，糟踏女人，无恶不作，比起狼、豺、虎、豹凶狠，残忍。狼、豺、虎、豹在里，只是听传说，离我们常遥远。而日本鬼子，却在我们眼下。神灵爷人不好吗，骡马牛驴猪羊不好吗，为么还狼、豺、虎、豹？神灵爷善良实的人不好吗，为么还这些日本鬼子？如果上没有狼、豺、虎、豹，没有了日本鬼子该多好哇。可神灵爷咋不让那些狼、豺、虎、豹都死绝呢？咋不让日本鬼子都死呢？嗐，这是么道！这么时候是个头儿哇。·····满囤爷诅咒日本鬼子，祈祷神灵。其实，这些都没用。怎样能赶小日本让天下平呢？满囤爷一直这个问题所困扰。
　　满囤爷终年终日忧心忡忡。
　　满囤爷不识字，可他羡慕识字的人。虽说他不懂得识字的正意义，但总认为识字好，识字的人高人一等。自为啥不识字？小的时候，为啥大人不让自念书？就是因为家里穷呗。满囤爷一心想让孩子念书。听说有些孩子念书啦，满囤爷也想让自唯一的儿子——望大爷念书。可家穷，不敢让孩子去念书。黄寺上有一私塾。黄寺离这里不远，只四五里。私塾的生姓郭。郭生是一位很有学问，热情善良的人，在这一带很有威望，方圆左右不少孩子都在那里念书。有的住在私熟里。有的是跑堂生。这年望大爷十二岁。满囤爷见人家的孩子去黄寺念书了，一咬牙，一狠心，也让望大爷念书了。为了少钱望大爷和其他孩子当跑堂生（早晨去，晚上来，不在私塾里住）。有一天，满囤爷满面春风，把望大爷到跟前，“小儿，给爹背一儿书吧。”“赵钱孙李，吴郑王，韩章楚魏，贺吕时张，“望大爷背了一儿《家姓》。满囤爷也听不懂是啥意，听着怪新鲜，挺好，喜得满囤爷合不拢嘴。念书，得给生拿学利（学费），得买书，买纸，买笔，买砚台，得钱。满囤爷舍不得。不让孩子念书吧，怪可惜。最后，满囤爷一狠心，拿定了主意，叹了气：唉，还是在家割草拾柴火吧。满囤爷忍痛让望大爷失学了。到望大爷这一辈儿，他们家还是没有一个识字的。
　　“天有不测风云，人有旦夕祸福。”满囤爷没么“福”，“祸”却突然降临到了他的上。他怕病，病却降临到了他的头上。平时体壮如牛，病好像怕他，总绕着他。他轻易不病，就是有点儿头疼脑热，肚子痢疾么的，过天就好了。不然用个偏方就好了。这次满囤爷病了。满囤奶奶给他熬了一碗辣汤，让他喝了发汗，发了汗就好了。满囤爷喝了辣汤，子盖得厚厚的，蒙住头发汗。可没出汗，仍然浑发热。满囤奶奶道满囤爷的病不轻，赶紧烧香磕头，神佑，并向神许愿。一点儿事儿不挡。满囤奶奶头脑醒，神不灵不能神了，得请医生。满囤奶奶当机立断，请医生。这一带有一位中医，韩生，医术高超，为人善良，热情，不拿架子，在这一带很有威望。满囤奶奶没费多大事，把韩生请到了家。韩生看了看满囤爷的气，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，为满囤爷把把脉，看了看舌苔，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，停了一会儿，神情严肃，吐出了两个字：“伤寒。”啊！满囤奶奶大吃一惊。虽不懂医学，也听说过，伤寒病是一种厉害病。一听韩生说是伤寒病，惊吓得满囤奶奶嘴和眼睛同时张大了。韩生掏出毛笔，铺平纸，抠开墨盒，抹抹笔尖儿，开出了处方。满囤奶奶双微微颤抖，过了处方。满囤爷得了大病，可是他们家的大事。家出了大事，怎么办？满囤奶奶连个量的人都没有。满囤爷大病在，给他看病钱的事儿，不能和他量。孩子们小，不懂事儿，不能和孩子们量。遇事儿，必自拿主意。无论想么办法，病，一定得看。满囤奶奶虽说是一个没出过门儿的家庭妇女，考虑么问题挺有主见，决定啥事儿挺果断。在考虑，治病拿药，肯定要用不少的粮食。家里的粮食已经不多了，拿药把粮食用了，一家人吃啥呀，一家人也不能等着饿死呀。病，得看。一家人也不能饿死。只有卖地。地，是上辈儿人给留下来的家业呀，我们得守住这个家业。如果把地卖了，上辈儿人留下来的家业没守住，成了败家子儿，死了以后，到地下，咋有脸面去见上辈儿的人啊。可人都死了，还要东啥？说，人都死了，谁来守这份儿家业？人死了，哪还有家业呀，这份儿家业就守不住了，死了以后，到地下，没有脸去见上辈儿的人啦。满囤奶奶拿定了主意：卖地看病。卖大坡那一亩二分地。晚上，满囤奶奶找到了本家族的上司——爷。满囤奶奶着泪，把满囤爷的病情说了一遍。爷一言不发，只顾吸烟。突然问：“王四姐（这是长辈对晚辈媳妇的称呼），你怎么办？”满囤奶奶胸有成竹：“卖大坡那一亩二分地。”爷又一连吸了袋烟，磕磕烟袋，说：“王四姐，卖地不是小事儿，可得想好啊。”“想好啦，爷。”爷又连吸三袋烟，磕磕烟袋，叹了气，“嗯，嗐，挖肉补疮，只有这样啦。王四姐，难过，给满囤看病要紧。明天，我带着你，还有你五爷，你爷去药铺，俺仨担。赊账把药拿了，治好满囤的病。然后抓紧找主儿卖地。卖了地把欠的药账还上。，嗐，啥守不守家业呀，救命比啥都要紧。俺三家如果有的话，俺仨给您拿出来。可俺三家也没有哇。看起来，只有这样啦。”满囤奶奶连连点头称是，并连声谢这位好心的爷。第二天，爷、爷、五爷，带着满囤奶奶到了药铺，三位上司作担，赊账拿了药。满囤爷吃了头一剂药，出了一大汗，病大见轻。又吃了两剂药，病痊愈了。满囤爷病好了，心里有些膈应：看病拿药，可能不少用钱，“黄有价药无价”嘛。哪儿来的钱或粮食呀？问满囤奶奶，满囤奶奶总是说，“你啦，想法儿弄的。”啦，想法儿弄的。想啥法？咋弄的？满囤爷不解。
　　满囤奶奶拿了药后，三位上司抓紧时间找买主儿卖地。买主儿道满囤爷家急着用钱，故意压地的价钱。就吧，急着用粮还账哩。三位上司进行了一番抗争，以亩一五高粱的价格，把大坡的一亩二分地卖了。一亩二分地卖了一高粱。还药账还了一五五升高粱，还剩两五升高粱。大坡那一亩二分地没了。
　　满囤爷的病好了。大坡那一亩二分地卖了。欠的药账还了。满囤爷家的地不是十四亩啦。
一天，满囤奶奶哭着对满囤爷说：“你我吧”，满囤爷迷惑不解：“为啥？”满囤奶奶把为给他看病拿药，卖掉了大坡的地的事儿，告诉了他。满囤爷一听，啊！顿时到心头发凉，头皮发麻。这是在拽他的心蒂呀。当满囤爷听说三剂药用了五高粱，又是一惊：“啊，咋那么贵呀。穷人得了病，拿不起药，这不是让穷人等死吗。”这，这，家业不是在败在我里吗？年卖了一亩二，明年卖多少？后年呢？年，我得了一场大病，卖了一块地。到明年家里又会出么事儿？后年呢？这十四亩地，日子过得紧紧巴巴。以后，地少了，日子过得不紧巴吗。如果地卖了，一家人可咋过呀。他想起了头儿的三牛犊儿，一年三十天都要饭。无论春夏秋冬，没过鞋。他的唯一的家产是他那条破棉。这条破棉到底是一捆破棉絮呀还是截破棉，人们也闹不。三公鸡死了，埋都没地方埋，他连坟地都没了，只有埋在乱葬岗上。五瓜本来有两个闺女。由于穷，连自的闺女都养活不了，两个闺女都卖了。最后，只剩下一个孤苦零丁的头儿。有的人家逃荒去了，有的人家逃荒去了关东（东）。家里的院墙倒了，房屋塌了，院子里倒塌房屋的废墟上，长满了葛针和蒿草，是黄鼠狼出没的地方。满凄凉。有一年，在四月二十的万大会上，有一个耍把戏的马戏班，在大会上耍把戏卖艺。一个在高杆上耍把戏的年轻女子，从高杆子上跳下来自杀了。这个年轻女子肯定是穷人家的孩子。本村有个童养媳。肯定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。刚来的时候，有的十一二岁，有的只有十来岁，甚有的只有五岁。童养媳是社会上最下层最下层的人。们吃不饱，穿不暖，挨挨骂，尽虐待，谁把这些可怜的孩子当人看呢。们的爹娘心咋那么狠心呢，咋把自的孩子送出去当童养媳？不是爹娘心狠，家穷，养活不了，法办法，让孩子逃个活命吧。满囤爷想起了三牛犊儿、三公鸡、五，想起了从高杆上跳下来自尽的年轻女子，想起了本村的个童养媳，想起了墙倒屋塌的院子里的葛针和蒿草，想起了乱葬岗上的骨和夜间的鬼火，·····他猛然间想起了他们家大坡那一亩二分地，·······没了。他不敢继续下想。他紧闭嘴唇，只是泪。后来，他心一横，“该挨三枪死，脱不过一马杈（注：古代的一种。马杈有三个尖儿，一马杈也是扎三个窟窿。这句活话是典型的宿命论）。”认命吧。满囤爷看着泪满面的满囤奶奶，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，他认为，没错。瞒着我卖地，应该瞒着我。我大病在，道卖地，我肯定不同意，并肯定加重我的病，还不要了我的命啊。卖地，不是为了其他事儿，是为了为我治病，救我的命。卖地，不是为了，是为了我，没错。如果我死了，孩子又小，还有谁来守这份儿家业呀。人都没了，还说么守家业呀。卖地没错。孩子他娘，我们是苦命的夫妻呀，可是相依为命啊。自从进了这个家门儿，吃了多少苦，掏了多少力，了多少罪呀，顶着边家。这个家，这份儿家业，是俺俩同撑着，同守护着。说句心里话，既有苦劳，只有功劳。说瞒着我卖地没错，就是有错，也不能骂。如果家业败了，我死后，我要硬着头皮去见爹娘，去见祖宗，他们骂，他们责罚呗。不过，我要向他们诉冤，家业败了，不能怨我，不能怨孩子他娘，为守这份儿家业，俺俩实尽力啦，尽心啦。家业没守住，俺实没办法，只能怨天灾，怨上神降下来的灾。怨人祸，飞来的人祸，横祸。怨道不平。满囤爷的伤寒病好了，可他的您病日益严重了。从此以后，也听不到满囤爷模仿麻红脸唱《五虎拜寿》了。